操場突然吵嚷起來。

歡呼聲在本來已經有些疲憊的校園上空一層層疊加。

伴隨著信號槍一聲槍鳴，聲音就開始奔流, 有如一場聲勢浩大的馬拉松, 無數學生參與了運動。

長桌在主席臺靠後的位置, 並不能第一時間看見賽道上的盛況。

直到選手們跑到對面觀眾席下的時候, 才能勉強瞥見一二。

“飛揚吧, 青春的腳步，輝煌將在賽道上鑄就，我們永遠為你喝彩！高二一班方棠，加油！”

女生們的比賽已經結束了一會兒, 唐放才念到這一張。

他這個廣播幾乎只受女生青睞。

從他坐在這裏開始，就有源源不斷的女生羞羞怯怯遞上她們的加油稿。

所以, 他手上積累的稿件比別人都要多些。

後來他們自己班的女生也上了來。

說希望唐放能夠通融一下，在他們班比賽的時候，念一下他們班的加油稿。

……

唐放擡眼看向對面的跑道。

一會兒功夫，人就已經流動到了那邊。

不少人揮舞著雙手。

從姿態各異的人群之後，能看見穿著夏季白色校服的少年清俊奔跑的身影。

旁邊其他播音員一張接著一張, 不停念。

“這是意志的拼搏, 這是速度的挑戰。高二二班林澈, 我們為你加油！”

“用熱血去沖刺, 用信念去堅持。你是我們的榮譽，也是我們的自豪，林澈，加油！”

念了一輪後，高一的男播音在其中某一張加油稿上停頓一下, 會心一笑，放到一邊。

唐放瞟了瞟，上面寫。

“林澈，單方面說好，跑不到第一你就是狗。From最愛你的體育委員。”

加油稿不需要審核，所以時常能在一堆文藝稿件中看見這種搞怪的稿件。

他很快收回視線。

操場後方的教職工宿舍已經有些年頭，在郁郁蔥蔥的綠意之中若隱若現。

隨著人群再次湧到主席臺下，教職工宿舍也就在移動的視野中消失。

下面人群的聲音特別有活力。

“林澈！加油！”

“林澈，是兄弟就跑第一！”

唐放喝了口水，垂下頭，略作休息。

手機上上一條短信還沒回，說。

“我家庭情況其實挺覆雜的……我很少能見到我爸我媽，小時候每次開家長會，都羨慕那些有爸媽的人。”

之前不知怎麽的聊到了家庭的問題，劉妍短信發了一長串，最後小心翼翼又帶著期待，問了一聲：“你呢？”

他沒有回答，按了幾下手機，發過去另一條短信。

“我周六要去區圖書館。你要一起嗎？”

和往常一樣，不到一分鐘，就收到了回覆。

“好。正好我還沒去過區圖書館呢。我們是去看書，還是去覆習？”

唐放將手機暗滅，重新放回了兜裏。

下面一千米跑已經進行到了第二圈，大家的熱情絲毫沒減，近乎狂熱地喊著“加油”！

唐放將廣播打開，擡手對周圍幾個人示意下，重新加入他們的輪回。

“將跑道作為舞臺，盡情的揮灑汗水，釋放青春，迎著陽光，走向輝煌，一班的運動健兒們，加油！”

***

一班的運動健兒們這會兒早沒了比賽，二班的運動健兒也堪堪到達終點。

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沖破終點時一瞬間的歡呼驚擾了樹梢上的鳥雀。

空中幾只雀影掠過，像是給湛藍天空留下一個帶著尾巴的痕跡。

裁判員報了個數字。

方棠沒聽清，但是根據二班男生的表情來判斷，應該是個非常不錯的成績。

林澈速度漸漸慢下來，最後，在方棠面前停下。

他俯身按著膝蓋，調整呼吸。

別人是跑1000米，他是跑了1800米——又不是萬能的超人，不可能做完這些還從容不迫。

陽光從上面打下來，隔著白色的校服襯衣，能看見他漂亮的蝴蝶骨。

林澈休息了好一陣，直到下一輪比賽開始，才重新直起腰。

額頭上全是汗水，他往後隨意按了按頭發，然後對方棠露出一個傻笑。

方棠也回以個微笑。

她一只手挽著他校服，一只手拍拍他肩膀。

“林澈同學，你覺得你自己表現得怎麽樣？”

林澈氣息依然不穩，略帶著喘息，卻笑得很燦爛。

“我覺得還行，應該能拿到保溫杯。相信我。”

他小小的自信有少年意氣，又不會咄咄逼人。

總是讓人舒服的。

“那我相信你。”

方棠點了點頭，想想，將手上的飲料瓶遞了出去。

“我現在沒別的東西，就用這個和你交換保溫杯怎麽樣？”

林澈一楞。

幾乎是一瞬間，眼睛一亮。

他仿佛生怕她反悔似的，劈手搶過來，滿臉愉快。

“謝謝女皇陛下！”

聲音特別清亮，眼睛也跟著發光。

他仰頭灌下。

喉結上下滾動，膚色白皙，細碎的汗珠似乎閃閃發光。

爾後，將瓶子往懷中一抱，亮出招牌的小酒窩。

“女皇陛下，味道真甜！”

明明是酸味的飲料……

“嗯。”

方棠冷淡地回應一聲。

她目光凝在他手臂上，片刻，歪了歪頭，略一挑眉。

“林澈，你在做什麽？”

“什麽？”

方棠擡擡臉龐。

“你都喝幹凈了。”

還把瓶子跟寶貝似的抱著？

林澈笑笑，不假思索，理直氣壯。

“我在意猶未盡！”

“……”

方棠覺得很丟臉，苦心勸他。

“你把空瓶子扔了吧。”

“不要。”

“林澈！”

“在。……但是不行。”

聲音很輕，也很溫柔。

方棠嘆了口氣。

“懶得理你。”

她想對他翻個白眼，不過做不出來。

她轉身就走。

林澈還在開心。

方棠送給他的是半瓶飲料。

半瓶，這代表什麽？

代表她也喝過呀！

他們都喝過……

他靦腆又幸福，堅持固執的抱著空瓶子，甜甜追上去。

***

運動會既然完了，就該認真學習了。

方棠最近跑辦公室的時間特別多，雖說她已經在盡可能努力了，但是，數學依然像一座無法翻越的大山。

走了半天還在原地踏步。

方棠的想法特簡單。

一來每次遇到什麽事情就去問林澈，不太好，還有點麻煩。

二來她覺得交了錢就是進學校來學知識的，有什麽問題大大方方地問老師就行了。

所以她經常拽著卷子，把參考答案簡略到看不懂，自己又做不出來的題拋給老劉。

老劉特喜歡這種愛問問題的同學。

方棠跑勤了之後，他就三天兩頭誇方棠勤奮好學。

他甚至希望她可以多拿點題來問自己。

熱愛數學的都是值得關照的好孩子！

不過老劉也不會時時刻刻都有時間。

有天大課間正好在做教案，方棠又提著卷子進來。

老劉抽不開身，擡頭張望一下，從門口一班班主任李老師的桌子邊叫了個學生過來。

“唐放，來，你來下。”

被點名的唐放一雙眸子漆黑，眉峰略微往下壓迫。

眉心雖然沒皺，可還是讓人覺得他蹙著眉。

老劉本來還在陽光下感到欣慰愉快，這會兒心裏不禁一咯噔！

現在學生壓力都大。

隔壁桌小張，前幾年帶班的時候，班上有個女生因為不堪重負，失蹤了一整年。打那之後，小張便時不時把學生叫來辦公室，談談心，開導開導。

時間長了，辦公室其他老師也有點人心惶惶。

老劉記得唐放家裏格外會施壓。

去年家長會，兩口子過來找他一趟，迫切求子成龍的態度幾乎溢於言表。

再加上唐放本身就是個刻苦的，又是班長……

老劉不禁揣測，不會打擾到這孩子學習了吧？

唐放已經抵達桌邊。

“什麽事，劉老師？”

口吻倒是平靜，比較乖的語氣。

“那個……”

老劉先和他客氣：“你忙不忙？”

唐放還是面無表情的：“不忙。”

“噢——”事實上，老劉更希望他說他忙。

“那你幫方棠看看這道題，看看你能不能做？”

唐放略一點頭，垂下臉。

“哪道？”

聲音很低，像是濃雲後的悶雷，挾著股風雨欲來的氣勢。

方棠卷子分了半出去，指一下。

唐放迅速過一遍題，聲音輕描淡寫還有股不鹹不淡的自負。

“簡單。”

“先設出圓心坐標，利用幾何性質列方程求出坐標，再算半徑就行了。”

說著，擡眼掠過方棠。

大概覺得那女生沒聽懂，他舌尖抵了抵，爾後，拿起桌上的筆，不再多言，刷刷開寫。

老劉找個學生過來，是想幫自己騰開功夫。

結果功夫沒騰開，反而還多出一份註意力。

他頻頻去看唐放。

對方眉毛完全皺了起來，不知道是不開心，還是因為思索題目？

其實唐放吧，也不能說是不乖，可能就是面相過於銳利。

嘴角的線條本來就略垂，還略有些鼓。

這就讓他在不笑的時候，看起格外不爽。

別說老劉瞎擔心學生的情緒，就連方棠也沒有了一開始的好問勁兒。

一道題算完，老劉檢查了遍，答案正確。

“行吧，你先去忙你的吧。”

他對唐放和藹地笑了笑，又想起什麽似的，收了口氣：“你回去的時候順便幫我叫一下……”

“劉老師！”

話語乍然被截斷，男生清爽的聲音伴隨著敲門聲一起響起。

老劉楞了楞，擡眼看去。

——好巧不巧，他要叫的那個學生正站在門口，一只手搭在把手上，微微笑著。

老劉本來的話就收了回來。

“沒事兒了，你先回去吧。”

唐放“嗯”一聲，轉身離開。

只有經過門口的時候，沒表情的臉上才略微多出一分笑意。

他和林澈打了個招呼。

林澈背著手，站到老劉旁。

“劉老師，我過來問問，上一次的試卷要不要發下去？”

窗戶大開，窗外微風時不時掀動桌上試卷的角兒，也吹拂著林澈額邊碎碎的頭發。

發卷子的事情一般是由數學課代表負責，不知為何，今天居然是這小子來問。

老劉沒多計較。

“不用，沒改完，下節課先上新課。”

“噢。”

林澈小幅度點頭。

“不過，你來得正好。”

他又看他一眼，手指點到方棠試卷上。

“你看看這兩道題，給方棠講一下。”

剛才唐放雖然做出來了一道，但不知道方棠看懂沒有。

幹脆再讓自己學生講一遍得了。

“好嘞！”

林澈爽快地一口答應。

老劉故意板著臉。

“好好講。講錯了拿你是問。”

“我保證好好講！”

老劉對林澈放心，揮揮手，讓他們坐到對面那張空桌子上。

然後繼續做教案。

對面隱約的聲音傳來。

方棠說：“你坐吧。”

林澈回：“沒事，你坐你坐。我在教室坐大半天了，站會兒。”

椅子被推動。

接著，這些無關緊要的閑聊，就變成了窸窸窣窣的講題聲。

林澈講題講得細致。

絕對不是為了應付老師的任務，而是真的“樂於助人”。

講完後，還用讓人倍覺輕松的語調多問一句。

“我有沒有哪裏沒說清楚？”

“沒有，我都聽懂了。”

方棠一邊回答，一邊算題。

大概是得出了心滿意足的結果，她說了聲“謝謝”，蹦蹦跳跳地離開辦公室。

林澈重新回到老劉旁邊，還是那一股子又機靈又乖巧的笑。

“什麽事兒？”

老劉頭也不擡。

“沒什麽。”

林澈抿了抿嘴角，把笑容收起來，一本正經。

“我就是覺得，很有收獲。”

很有收獲？

老劉筆尖一頓，看向他。

“什麽？”

外面陽光太烈，林澈稍稍瞇著眼，鄭重其事地一點頭。

他從容不迫地回答。

“劉老師，其實平時我做題，一般解答出來就完事兒了。可能因為沒有壓力，也沒有動力，就算讓我再換個方法演算，我也想不出來。”

老劉看著他，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。

他揚了一下眉，示意他接著往後說。

林澈抿了抿嘴角，酒窩顯露一下，爾後，話鋒突然一轉！

“但是剛才給方棠同學講題的時候，我竟然有點緊張！”

“主要是害怕自己講錯了，辜負您的信任。”

“就在這種緊張感下，我不可思議地想到了好幾種方法，來驗證我的答案。”

他虎牙略一咬唇。

“所以，我覺得這是個非常好的事情！”

“既能幫助我覆習，還能幫助我拓寬我的思維。”

“正好最近我的數學有點松散，可以多鍛煉一下。”

“您覺得呢？”

字字清晰，正氣凜然。

老劉抱起胳膊。

他端端瞅著他，似乎也在思索可行性。

——聽起來倒是挺雙贏的。

想了半天，老劉首肯般地一戳他。

“下次還讓你來講題！”

林澈立刻點頭如搗蒜，笑得燦燦爛爛。

“您就放心交給我！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！保證和方棠同學一起努力，共同進步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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